忍不住想寫寫一段奇妙的經歷,關於我的一位朋友,Preston。
那是我在義大利的最後一個晚上,滿身疲倦,剛從米蘭搭了四個小時的火車到羅馬,到羅馬時,已經晚上九點,我不打算再去任何地方,只到火車站問了隔天到機場的巴士資訊,正打算離開時,一個看起來二十出頭的金髮大男生,捏著手中的小筆記本,很有禮貌地輕聲向櫃檯問路,他就站在我身旁,視線無意間掃過他手上的地址,心想這不是我第一天來羅馬住的那間hostel嗎?忍不住轉頭問他:「Via Palestro….你要去The Yellow hostel嗎?」他點頭說是,我開了口:「我也要走那個方向,我帶你去好了。」那天為什麼很自然地說出這句話,作為一個外國人,卻在羅馬為另一個外國人指路,自己想起來也有些疑惑,當時又覺得一切順理成章,旅行途中,每到一個地方,都會遇到很多背包客,跟初來乍到的旅人分享他們的旅途經驗,哪裡該去,哪裡不值得去,不管在哪裡,都受到很多這樣的照顧,旅行中鳥事一堆,他們伸出的手,常常是洗去疲憊的及時雨,可能是出自這樣的心情,難得自己可以幫上舉手之勞的小忙,也就毫無猶豫。
前往目的地的路上,我們開始閒聊,他問我是哪裡人。
「Where are you from?」
「I’m from Taiwan」我說。
「真的嗎?!我也是!!!」
從開始交談到此刻我們一直都使用英文,以致於我被他冒出的中文嚇了一跳,眼前這個金髮碧眼的外國人突然從英文模式轉換成中文模式,而且還自稱是台灣人,這是怎麼回事?越聊越多,才發現他的中文完全可以跟我對答自如。他說,他是台南人,他在台南出生,也在那裡住了十八年。
他笑說:「沒想到我在羅馬認識的第一個人居然也是台灣人!」
當下真的好開心,可能是在義大利旅程的最後這幾天,經歷了一些孤單而挫折的小事後,我突然很想念台灣,想念朋友、想念食物、想念台灣大街小巷的活力和那小小的雜亂、想念不用講外文的放鬆感、想念不是身為外來者的感覺,沒想到居然在一個沒有任何期待的夜晚,遇到了可以跟我大談台灣、可以說中文的外國人,他鄉遇故知,尤其在美國,遇到了那麼多聽到台灣只會露出遲疑表情的人,兩相對照之下,真想眼眶含淚跟他握手說:「那些外國人都不懂台灣有多好啊!!你懂的!」
因為這樣的巧遇,我原本萎靡的精神瞬間清醒不少,帶他到旅舍放下東西後,我們走到附近的pizza小店,一邊吃pizza,一邊聊了很多,他的父母親都是加拿大傳教士,一直都住在台灣,他現在回到加拿大念大學,但是對他來說,台灣才是他的家,雖然他的國籍是加拿大,他卻一直把那裡視為短暫的停留地,也希望可以回到台灣生活並取得國籍。我對他言談中的身分認同特別有興趣,他和我們共享部分的台灣童年成長回憶,中文流利、在台灣的代步工具是機車,但又同時帶著與生俱來的金髮碧眼外表。
我猜想,他在台灣生活的日子裡以及回到加拿大後,是否都不斷在面對認同的掙扎?他提到自己的哥哥姐姐們,離開台灣後,他們會一起在家裡炸鹽酥雞、煮珍珠奶茶和說中文,一起懷念台灣的生活,讓我忍不住想像那畫面。
「不過,我的哥哥姐姐都跟『外國人』結婚了,為了避免不禮貌,在他們另一半面前,我們就不會用中文溝通了。」
聽他這樣講時,有些錯亂而複雜的感受浮上心頭,主要是來自他的外表和話語的反差,那個部份的他是擁有部分台灣認同的的人,相對地,台灣人以外的人,就算和他擁有同一個國籍,在他身分轉換的認知中,還是成為了「外國人」。
每個人都可以享有多種認同,只有在這些認同互相衝突時,人才會不得不做出選擇,偏向某一種認同。對我們來說,他們是社會中的「他者」,尤其台灣的白人移民極少,即使有,通常也是因為父母一方是台灣人,雖然我們總說台灣是移民社會,但事實上,各移民族群的同質性相當高,台灣社會並沒有廣泛接觸「大量」異文化移民的經驗(尤其是在外表上可以看出明顯差異的不同種族移民),直到近年,大量從東南亞來到台灣的移工和新移民,才慢慢改變了這片風景。
坦白說,即使我開心地與他分享對台灣的共同回憶,當下對我來說,他還是一個外國人,無法真正把他看待成台灣人,也就是說,一個非華裔外表的人,不管中文說的多好,不管心裡是否認同自己是台灣人,先入為主地,我們不會認為他們是我們想像中的同胞。
想到這裡,複雜的念頭伴隨著歉意在心裡默默地發酵,對不起,Preston,我知道你是台灣人,國家的畫界和外表的區隔也許是確定的,但所謂的真實並不是僵硬而不變的,認同流動著,意義流動著,撞擊、捏塑出另一種新的形狀,在此之前,你雖然不存在於我想像中的國家共同體裡,我的認知中並未建構出這一類台灣人,你的出現和對台灣真切的情感衝擊了我的國家想像和我所理解的台灣人,也重新讓我思考自身的遷移和認同經驗,不管你身在何方,我知道台灣永遠會是你的家,就像她永遠會是我的家一樣。